枫言枫语·每周读书介绍了几本蒋勋老师的书,《吴哥之美》是书信集,抒情多于讲解,两部《蒋勋说文学》则是演讲集,平易近人。枫影写完“每周读书”之后会到知乎上回答相关的问题,然后就发现评价蒋勋老师有些不一样的声音,动则指责蒋勋的写作“硬伤太多”云云,看得我有些疑惑,为什么大家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顺藤摸瓜,知乎的回答大致都是从浙江大学的江弱水教授在 2012 年写的三篇《撕扇记》里面搬运过来,然后添油加醋而已。看着大家的振振有词,我不由开始有点担心:假如蒋勋老师真的如众人所云,是硬伤多多,错漏百出,信口开河之辈,那可不好。毕竟读者看书主要还是兼具娱乐与学习两种功用的,如果学到的都是荒谬的东西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里必须提一下知乎回答中说“蒋勋的书流行是因为读者无知而懒惰”,这个说词酸气太重。读书本就是获取信息习得新知识的渠道,不能要求每一个读者都是学者。但是反过来说,正是由于读者们不都具有专业知识,作家就更应该对读者负责,不应该轻易传播有明显错误的东西。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枫影细读了江弱水教授的三篇《撕扇记》批评,我的结论是:江教授鼓动人心的写法非常厉害,很容易掉进他设置的陷阱,从而进入义愤填膺的状态,最终被他激烈的言辞猛地一冲击,就认定蒋勋老师是不学无术,信口开河之辈了。江教授指出的部分史实确实是蒋勋老师讲错了,这点必须承认,但是我觉得大部分江教授指出的点要嘛是个人见解不同,要嘛是无关痛痒之处。只是江教授编排的好,读者容易被带动情绪。
一、江弱水的三篇《撕扇记》
我们且慢慢来看这几篇批评。三篇里面,枫影觉得第一篇写得最好,因为里面起码包含了两个确凿的事实,分别放在最开头和最结尾。开头说的是“东施效颦”的问题,蒋勋老师在演讲时的原文如下:
东村姓施的姑娘就叫东施,西村姓施的就叫西施……如果你只训练一个女间谍,万一她失败了,你就没戏唱了,所以要多训练几个。所以那次越王一次送去十几个美女,让她们运用各种能力去蛊惑吴王夫差。结果西施成功了。……西施每次一心绞痛,夫差简直会爱怜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最痛苦的人是东施,因为她摆出各种姿势,夫差都不太看她。
这里江弱水指出:
蒋勋说,越王勾践一次给吴王夫差送去十几个美女做间谍。我记得只送了两个,一个西施,一个郑旦。效颦的东施没有送啊,怎么可能“她摆出各种姿势,夫差都不太看她”? 《庄子·天运》明明说东施是西施邻里之“丑人”,勾践敢送给夫差么?不敢送的。
这点上,东施是后人补上的名字,出处在《庄子·天运》之中,原文是:
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絜妻子而去之走。
《庄子》只说了丑人,是后人管她叫东施。史料中记载吴王献给夫差的美女是西施与郑旦,并没有提及十几个美女去做间谍的事情。
越乃饰美女西施、郑旦,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越绝书》
这点上固然蒋勋老师说错了,但是我以为还担不上“信口开河”以及“中国文学界的三聚氰胺”这么严重的说词,但是江弱水把这个确凿的事实放在最前面是有深刻用意的,因为这点大家无法反驳,根据史料来说故事,说错了就是错了。这样一上来就给读者一个印象“蒋勋说错了,而且我无法反驳”。
接下来江弱水说蒋勋对“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这句的解释不当,但是却把本来就有争议的东西说成是“没有异议”。
蒋勋原文: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所有人知道的美已经不是美了。江弱水:
老子这句话不能这么解释吧?所有人都知道美之为美,丑也就为人所知了。这解释是由后文“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等等所决定的,古来没有异议的。
但是其实中国古文是非常精简的,一句话的解读并没有什么“毫无异议”的事情,这点上江弱水的指摘只能说是“根据该试题的标准答案来说”,蒋勋的解释 0 分。但是其实呢,这句话我 Google 了之后发现有好几种解释,没有什么所谓的“没有异议”。我们都知道所谓的“考试标准答案”是什么,对于这个点,我的理解是江弱水的指责更多的是站在“权威”的角度来看,“权威至上”,权威以外统统 0 分。
然后是关于钟嵘《诗品》的说法。
蒋勋原文:
三口为品,一个口是吃,不饿了,才能“品”,味蕾感觉到的酸甜苦辣都变成口腔的记忆和审美。“品”这个字在中国的南北朝被大量运用。钟嵘写《诗品》、谢赫写《画品》,把诗人、画家分为九品。很多诗人写了大量的诗,但是“下下品”,陶渊明的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简直像白话,但他把诗的思辨品质拉到了极致,所以是上上品。“品”是很复杂的审美活动。江弱水:
我觉得,你要说陶渊明诗是上上品,就不要扯上钟嵘的《诗品》,因为偏偏是钟嵘的《诗品》把陶渊明放在中品里。你这么掰,会让人误认为钟嵘本来是列陶诗在上上品的。
这里也是有异议的点,钟嵘虽然在《诗品》里面把陶渊明放在“卷中”里面,但是却对陶渊明的诗极为推崇,他的原文是这么写的:
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歎其質直。至如「懽言醉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我们看第一句,“其源出於應璩”,應璩在《诗品》中排中品,钟嵘是南朝梁国人,南北朝时期文坛风气是从作品的体貌来分析探讨作家和文学流派的特征,而源自中品的诗歌就不能评到上品去。具体的分析可以参看这篇文章:锺嵘《诗品》陶诗源出应璩解但是,可以看到钟嵘在评论中对陶渊明的诗倍加推崇。我觉得蒋勋在这里提起了钟嵘的《诗品》,后面再续上“上上品”,确实会有点问题。但是依江弱水的语气,仿佛好像钟嵘对陶潜就极为鄙视一般,更加不妥。所以这个点上我们要看清,事实是:钟嵘的《诗品》把陶潜排在中卷,但是是有原因的,更没有鄙夷陶潜的诗歌。而江弱水的语气则似乎在嘲笑蒋勋“连《诗品》的上中下品都分不清”。从这个点上钟嵘确实没有把陶潜放在上品是事实,但给了陶潜很高的评价,从江的文字我还是只能看出“我是权威,其他人都是错的”这样的酸腐之气。
接下来江弱水又指蒋勋对“气味”的抒情想象不对,这点其实不该,这种抒情想象本来就连“标准答案”都没有,江弱水以此来指责蒋勋只能说确实是鸡蛋里挑骨头了。然后还有佛陀释迦摩尼拈花的故事(这里是在曲解蒋勋的原话了),悠然见南山里面南山到底指哪座山(确实应该不是终南山),欲辨已忘言里的“辨”字到底是哪个(其实辩与辨二者皆可),欣然规往应该解释成计划去而不是已经跑去(又见标准答案)。这部分江弱水的指摘基本上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没有定论,不能说绝对的黑白,即便真有,也只能说是无关痛痒之处。但是由于有了开头的铺垫,这些点上江弱水添油加醋的大加批评,倒使得不加考证的读者开始燃起不明之火了。
最后,在读者心中怒火正盛的时候,结尾处放出了一个大招:陶渊明。
在对陶渊明的解说上,蒋勋的想象力太丰富,蒋勋的语言习惯也是喜欢用比较绝对的形容词,这个很容易被抓住把柄。对陶渊明的攻击主要在“陶渊明是否亲自下田,躬耕力作”,以及“是否自幼家贫”两点上。这点上江弱水的考据更加可信,蒋勋的说法确实有问题。
于是一开头一结尾给出有力的证据,中间夹杂大量的抨击,一篇攻击蒋勋,煽动人心的好文就出炉了。这是第一篇撕扇记,我觉得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其一是尽展江弱水的刻薄,其二是指出蒋勋所言部分史实确实有误,而且自由发挥过多。第一篇出来后,由于读者反馈这些都是蒋勋的演讲集,演讲过程难免口误,于是江弱水又发了第二篇第三篇。
这第二篇撕扇记是最没有看头的,大部分说来都是在掉书包,认定自己不同的解读为权威,以此指摘对方。这一篇的手法与前一篇类似,上来就指出蒋勋说“汉朝三百年”是不对的,给人以“蒋勋真会胡说”的印象。然后开始钻书缝了,“北魏灭亡之后,进入西魏时代。”这里指出还有东魏的存在,其实东西魏对峙十几年,这段时期可以说是共存的,没有必要过于较真。还有说蒋勋称“旦”是象形字,而江弱水说其实是会意字,诸如此类的批评。全篇看下来,这第二篇撕扇记,撕得不算高明。
第三篇可以说是考据的实证比较多的,只是可读性不如第一篇,可能作者认为都已经写了两篇了,第三篇可以不需要再做煽动了。我反而觉得第三篇的证据非常充分,借此发挥可以成为最好的一篇。这一篇里江教授主要集中在对诗句某一个词的解读上,比如说“汉家君臣欢宴尽,高议云台论战功”,这里蒋勋把云台解释成唐朝的皇宫,而其实应该是东汉的云台。诸如此类。
二、尽信书不如无书
江教授的几篇文章现在在豆瓣上还是可以看到全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考证一下。我觉得蒋勋的文字确实有些缺点,其一就是不够严谨,口头演说还有借词,但是出版物必须严谨,没有进行勘误既是编辑之失,也是作者之过。其二是容易感性抒情,语言习惯喜欢用绝对的词语,有时想象多于现实。
但是我并不会因为读了《吴哥之美》就自以为读懂了吴哥王朝的历史,更不会因为读了《蒋勋说文学》就认为我弄懂了中国文学史,我还是会去读更专业的著作,我去读《真腊风土记》去读《中国文学史》,这些都是系统学习的好书。蒋勋老师的闪光点不在于给予读者一个严丝合缝的史实,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刻板的学者,演讲才是他的强项。我更愿意认为蒋老师是一位引导者,是他让许多人燃起了解读吴哥之美的兴趣,是他让我知道原来我最不喜欢的元曲与戏剧其实是可以很美的。然后我可以更愉快地去学习历史,去学习戏剧,去读更艰涩的枯燥的书,因为我有了足够的动力去啃硬骨头了。这大概是蒋勋老师给我带来最大的好处,据称他的讲演是为了让卖菜老农都能懂的,这就注定了他不会很枯燥地去讲深奥的东西,而是用平易近人的语言,仿佛友人在侧,促膝而谈。
从这个角度上看,每周读书介绍的几本书绝对担不上“信口开河”与“三聚氰胺”的骂名。但是这件事情也点醒了我们,“尽信书不如无书”。此句出于《孟子》,全文如下: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读了《尚书·武成》里的记载,认为武王是仁者,他伐纣不应该导致血流成河。这里我们且不说伐纣一事,就说孟子对于史料记载的怀疑。江弱水对于蒋勋的怀疑是值得鼓励的,但是他完全可以采用一个更加舒适的方法来做表达,却偏偏用了极尽刻薄的语气来说。《城邦暴力团》的作者张大春也曾经在博客上说蒋勋谈书法不妥(《書法之美是知識,不是呻吟》)。但是张大春的批评要高明得多:
這些問題在每個時代願意拿起毛筆寫字的人心裡都可能發生,但看我們是否有鑽求解決的意願和能力。一旦把內心的好奇充分發動起來,一個字、一個字、一張帖、一張帖地搜尋觀看,自然漸進而有功,如此,才可能讓知識養成品味,所謂「浸潤」。浸潤得久了,眼力就有了;眼力有了,就體會出魔咒之為魔咒,也就不會再相信那種無病之呻吟:「(臨書悵然)四個字行草流走,像一絲浮游在空中的不知何處吹來的飛絮,是春天的『裊晴絲』,若有若無,難以想像是毛筆書寫的墨跡,其實更像日久湮沒退淡掉的牆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隨歲月消逝之中。」(蔣勳《手帖──南朝歲月》)
张大春说的就是蒋勋容易抒情与想象过度的问题,我在读《蒋勋说文学》的时候就不喜欢蒋勋谈红楼梦的部分,觉得有些过度解读,在读《吴哥之美》的时候又不太喜欢抒情的部分,觉得我自己可能没有他那么多感慨。所以我也觉得这是蒋勋的一个缺点。但是张大春没有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去写,也没有刻意放大这些缺点带来的影响,我想他至少是有文人的气度在的。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件事情的负面意义比较大,至少江弱水的偏激言论影响了一拨人,这些人乐于通过贬低有名的作家以便自认为抬高了自己,于是在网上形成了具有相当恶意的言论。其实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就是阿 Q 嘛!
三、扩展阅读
江弱水教授不仅是写了蒋勋的批评,2005 年还写过一篇《《圣经》、官话与“引车卖浆者流”》,批评刘皓明为倪湛舸的诗集所作的序《圣书与中文新诗》。刘皓明为此写了一篇《刘皓明:从字说到灵——对江弱水先生批评的答复》。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围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