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唐诗宋词元曲,但是文学的发展是连续的,到明清也有人写诗写词,只是这几个文体成为该时代的标识罢了。我们的文学从可歌的诗,可唱的词,发展到戏曲与戏剧,则唱念做打,既有唱词又有动作了。以前念书的时候,或者读《中国文学史》的时候,最兴味索然的部分都在元曲杂剧,但是蒋勋老师却把这段讲得十分有趣。因为曲与戏剧都是演出来的,我们的课堂把这种艺术用生硬的语气读出来,与其原貌相去甚远,蒋老师则抛开阅读,以表演的视角来讲解戏曲与戏剧。在枫言枫语·每周读书第 97 期中我们曾介绍《蒋勋说文学》这个系列的上册《从诗经到陶渊明》,本周我们要介绍的是下册——《从唐代散文到现代文学》。
下册延续了蒋老师一贯的风格,文字平易近人,仿佛友人絮语,柔柔暖暖,相较课本里有目的地编撰过的东西,蒋老师的语言要更具人情味。在书中,他没有在点评文艺,而是把自己内心的真实体会娓娓道来,就好像单车环游世界的《不去会死!》一书,作者以自己的视角来谈经历谈体会,客观而内敛,跟着石田裕辅的单车轨迹你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而在本书中,跟着蒋勋老师的字字句句,则仿佛游览了一番中国文学。
从唐宋元明清到民国到台湾,蒋老师以这样的轨迹谈起。说到唐代的散文,就不得不提“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枫影是潮州人,韩愈曾经被贬潮州,在这个贫瘠的地方尽心办学,至今潮州人仍相当敬重韩文公。即使到了今天,潮州的许多家庭如果条件允许,都会让孩子自小学习书法国画,虽然我不认为潮州是个文化繁荣的地方,但是许多同学自小写得一手好字,在今天倒是颇为难得。
苏东坡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因为之前八代都在追求文学形式上的美。从汉赋开始,所有文人都在追求骈体对仗,辞藻堆砌。而以韩愈为首的“古文运动”就是要把文学还给内容,“古文运动”不是否定形式,而是不能形式大于内容。如果单从文学上看仿佛“古文运动”的意义就到此为止了,但是文学从来都不是单一孤立的东西,任何一种艺术都不是,如果我们在解读一首诗歌一篇文章的时候,单纯去分析它的写作技巧以及表达的内容,那就是一个孤点,但是我们的世界是立体的,必须把这个点放回当时当地的背景里面去,去还原这个作品在历史背景下的意义。蒋老师认为“古文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因为文人终于可以从作为帝王将相的喉舌,从附庸风雅之中解脱出来,转而去关注底层民生,成为民间疾苦的控诉者。
到了古文运动的时候,你才能够看到来自底下人的声音。蒋勋老师选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送李愿归盘谷序》、《柳子厚墓志铭》等文,他不光是讲韩愈,也讲柳宗元,也讲鲁迅。把鲁迅视作韩愈精神的最好的继承者是很有意思的观点。因为鲁迅和韩愈有着一样的批判社会的犀利目光,也有着一样朴素、冷静的文字。
鲁迅是生在乱世的人,韩愈、柳宗元都是被贬官的人,他们都看到了真正的民间疾苦,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反对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文字。反过来看现在许多流行歌曲,歌词来来去去只有我爱你你不爱我,这些歌词之所以肤浅,是因为作者没有触碰到真正的疼痛,这些歌词之所以被很多年轻的学生喜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还没经历过真正的苦难,这些青春期的忧伤已是少年少女们最大的共鸣。
于是古文运动涌现了许多述说民间疾苦的文章出来,大部分好文章都来自被贬官的文人们,他们被贬后才有机会接触到底层的人民,才有机会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如此艰难。比如《捕蛇者说》,这篇散文与传统的散文不同,它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捕蛇很危险,但是可以免去沉重的赋税,让家人活下去,于是大家都去捕蛇。柳宗元知道后想免了捕蛇者这样危险的工作,但是捕蛇者反而哭道,如果不去捕蛇,赋税反而让大家都活不下去,最终道出“苛政猛于虎也!”的感叹。这样的写法直接促进了中国小说的创作。
于是来到元曲杂剧的时代。在元朝的统治下,人民分为十等,第八是娼妓,第九是文人,第十是乞丐。文人在这个直接被打压到社会底层,从天上到地下,文人受到了屈辱。但是这种状况也促进了民间文学的发展,文人到民间之后,开始写起剧本来。原本在宋代,词是文人之间的精致专业的文字,到了元代,新的文学形式散曲起来了,它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流行曲。这种属于民间的文学开始分化为“文人派”与“民间派”。文人派写的东西非常精致,比如我们熟悉的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民间派的则更加口语化,比如关汉卿的《窦娥冤》。
前面我们提到现在的流行歌喜欢些爱来爱去,甚至粗糙到《小苹果》这样的曲子也能流行起来,其实这些就是民间的艺术。民间的东西写的好就是朴实可爱,写的不好就是庸俗不堪。但是对于创作来说,来自民间的东西是一种融合,融合对创作总是好的。无论是艺术还是文学,都需要颠覆,在颠覆中翻滚前进,来自民间的东西最容易打破道统,冲出原有的枷锁与牢笼,根据历史的经验来看,学院派总是会被新的艺术形式打败的,然后再被后来者取而代之。所以今天我们不知道汉乐府的编曲,不知道宋词与元曲的唱法,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这就是历史的车轮,你无法阻挡。今天有许多电视节目在鼓吹保护传统技艺,在鼓吹传承,我想,许多所谓的传统,在诞生之初也是应市场而生的,它终会应市场而灭,这是自然规律,我们不必过于执着。与其守着旧有的那点东西固步自封,还不如探索新艺术的突破,去顺应潮流,这才是真的保护传统与传承。
前段时间枫影在看美术馆看展览的时候忽然想,这些我根本看不懂的所谓“艺术”,它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呢?它对我们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西方早期的艺术是为宗教服务,多是宗教画,壁画,都有实用价值,摄影术出来之前有记录的价值,文艺复兴的时候又是打破传统卫道,提倡个性主张的武器。那么今时今日的艺术呢?最近日本艺术家上村隆的《五百罗汉图展》给出了一个颇为现实的答案。
上村隆自称为一个商人,然后才是一个艺术家。他早期学习日本画,后来尝试使用漫画与日本画结合的形式进行创作。在《五百罗汉图展》中,巨大的体量,夸张的设计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上村隆认为现在的人为什么要去美术馆?大家已经可以轻易地从电视、电影中获得非常丰富的生命体验,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作品就必须要给大家足够的震撼,给大家无以伦比的体验。上村隆创作《五百罗汉图》是由于 2011 年东日本大震灾带来的苦难,他认为人们需要一种新的信仰,而罗汉正是历经艰苦无比的修行才得正果的,上村隆试图以形象各异的罗汉来带给人们新的信仰。我不认为光看这些罗汉图就能达成什么效果,但是他的商业化思想非常值得深思。有许多艺术展出是不允许拍照的,而上村隆的展览却写明了希望大家多多发到 SNS,这其实就是顺应潮流的一个细节。
罗汉是顺应时代的创作,是吸引观众的话题内容,这些是内容,而力求震撼则是形式。我认为许多艺术作品必须要见到实物尺寸,必须要放在精心设计过的场馆才能获得相当的体验。比如浮世绘,以往在印刷品也好,在电子屏幕上也好,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色彩明丽,风格独特的绘画罢了。只有当你靠近去看一幅真正的浮世绘,你才会发现纸张的触感,浮世绘的层次感,每一丝细节都在对你诉说无穷的故事。这些细节才是浮世绘的自我完成,这些细节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作品。
如果看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尚且如此,那么读一部本来应该在舞台上表演的剧,又怎么可能完整体会到戏剧的精妙呢?蒋勋老师在书中从来不是以单一的文学视角去解读这一切,他会联想到昆曲,会联想到莎士比亚,百老汇,甚至同一时期的绘画艺术。古代的文人必修琴棋书画,文学从来不是一座孤岛,这也是我特别喜欢蒋勋老师解说的原因。就像蒋老师在书中说的:
文学和艺术不是真理。文学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们在生活里可以多一点看事情的角度,多一个角度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那么武断。
蒋老师的解读也不是真理,但是是一种令人读起来很舒服的角度,是连枯燥无味的戏剧都能说得十分生动的角度。
2016.2.14/下午
于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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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不同的声音:
大约 2012 年前后是蒋勋老师的作品在大陆火热的时候,那时有过比较犀利的负面声音,其中比较犀利的言辞来自于江弱水教授。现在存活在论坛与知乎的负面声音大都是根据江弱水的指责添油加醋罢了。为了研究蒋勋老师是否真如江弱水指出的“信口开河”,我阅读了江教授的三篇批评文章。最后我的结论是,蒋勋老师确实有许多不够严谨,跟史实不符的说法,但是我不认为这些不严谨可以担起“信口开河”、“中国文学界的三聚氰胺”这么严重的罪名。我认为这位江教授的立论更像是对道统权威的维护,行文颇见小气尖酸,不够大度。
必须承认他指出的错漏有些是正确的,但是他参杂了许多由于主观见解不同而做出的指责,然后用编排过的技巧来鼓动读者,我觉得这点挺不耻的。
我的态度是:蒋勋的不严谨在演讲时出现是难免的,但是出版物没有勘误既是编辑之失,也是作者之过。我更愿意把蒋勋老师当做浪漫的引导者来看待,我不会因为看了《蒋勋说文学》就自认为懂中国文学史了,也不会因为看了《吴哥之美》就自认为懂吴哥王朝的历史了。但是蒋老师引起了我了解吴哥的兴趣,引起了我学习中国戏剧的兴趣,在这以后,更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著作去吧。
不过这件事情也提醒了各位读者,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蒋勋固然不可,但是轻易全信了江弱水我以为也是不当。读蒋勋者起码为之美而吸引,尽信江弱水者,未免过于刻薄了。贬低别人从而自以为抬高了自己,不过阿 Q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