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生日
最后一次见到莎拉是初三的那个暑假。莎拉走了。她到国外去了。
“国外?”云斯惊疑道。
叶绫说:“是的。”
我的生日在夏至,你呢?那你就在秋分生日好了。
莎拉的第一个生日我们在郊外放烟火,很小的烟花棒,但是很好看。莎拉很开心。最后一次见面是我的生日,夏至。
那个时候的莎拉,已经很不一样了。中考后就在一家服装店打工,也搬出了“家园”。第一次拿到薪水我们去了城郊的山顶,我记得那个汉堡很辣,呛了我好久。我们曾经在那里放过烟火,莎拉还记得。那一次她也买了烟火了,我记得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灿烂,很久不说话。尽管我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说话的,但是我感觉那一次她有点不同。
那天莎拉穿的是细肩带和短裙,很可爱。打工的一个月里显然她变了,变得成熟而美丽。只是我总感觉还是小学里的莎拉比较真实。
她在“家园”的时候,也很少说话,甚至跟照看的大婶也说不了几句。我可以想象一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独自面对黑暗与未知的时候心中沉重的恐惧。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想呢?莎拉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自然该往哪个方向发展,就该往哪里发展。
我曾经为她考试成绩而担忧可是她说:“为什么说考100分的就是很好的?”我突然愣住了,为什么呢?在我所身处的环境里,所有的价值取向都是用分数来做评断的。所以我就应该跟他们一样去做这样的评断。就好像,在河道里,好多滴水都顺着河道规定的方向去流动,所以河道不会轻易枯竭。人类是个数量巨大的种群,为了让这么庞大的种群能够集中所有力量去面对自然的挑战,人们选择了同化。当无数人利用思想的同一性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世界也会为之震颤。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思想的,只有极少数人,他们或是掌握最高权力的人,或是被社会挤兑的异类。所以,作为绝大多数的所谓“愚民”,如果我们要生存,就一定要依赖别人,否则便如同溅出河道的水滴,一下子就会蒸发消失。而依赖别人,首先就要跟别人的思想达到同一。
当然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在认为父母与老师的话就是真理的同时隐约觉得有点不妥。莎拉说:“玩弹珠玩得好的孩子,男生会觉得很厉害可是我不觉得,因为我不玩弹珠。考试考100分的人大家都觉得很厉害因为大家都要考试。如果我不考试呢?”
“为什么不考试?”
莎拉没有跟我讲。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次偷窃的事情,莎拉对老师一直怀有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她长大,始终挥之不去。她害怕考试的时候老师虎视眈眈的眼睛,尽管不是有意但是每次只要莎拉一抬头看到老师的眼睛,心里就会陡然间一跳。那神态,像极了作弊时的心虚,虽然她并没有。
她的功课一直不好,但她喜欢画画。第一次她拿自己的画给我看是在夏天,哪一年我已经忘了,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吧,那个时候我们有开所谓的“兴趣班”。我和莎拉都报了绘画班。倒不是因为喜欢画画,只是觉得体育或者音乐自己都不行,至于舞蹈,则显然很少有人有勇气去报。莎拉给我看的是一只小熊,就是那个背包。在那次事件之后她就没再背那个书包了,可她却一直留着,后来我才知道,她害怕那些坏孩子把书包扔了自己拿不回来。
莎拉没有钱买画笔和纸,她去操场捡小石头画。
我只记得她画了很久,至少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有在画画。
不过事情总会改变的。小学毕业后我随父母去了别的城市的念初中,她则留在本地。分别的时候莎拉说:“开学的前一天写信给我,好不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是我忘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在你不去想的时候,它会像摆在抽屉里的泛黄的纸片,从记忆里重要的角落慢慢遗失。初中生活跟小学很不一样,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很新鲜的,渐渐地,忘了莎拉。
直到初一那年夏至。
母亲带我去肯德基庆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母亲送我回家后去单位值班。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空荡荡的屋子。洗完澡,坐在客厅,也不去擦拭头发,任由水珠从脸上滑落,掉在地上。这就是我的生日啊。其实过不过都无所谓的。
这时候门铃响了,母亲很健忘的,又忘记带钥匙了。
打开门,是莎拉。
[Part.6 根源
从县里骑车过来,4个小时,疲惫,期待,恐惧,无助,惊喜。莎拉没有说话。
我把毛巾递给她,她满头是汗。我们在客厅坐着,没有说话。就像现在,跟云斯在客厅坐着,没有说话。
我们一夜没睡,第二天莎拉骑车回去了。我记得那时候很早,有雾,很凉,她骑上单车,我看得出她的疲惫。她的瘦弱的背影,骑着单车,有点摇晃的远去。倘使我会画画就好了,定将那画面印在梦里,每夜让自己追悔。
我们不打电话,因为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写信。
第一封信是初一第二学期末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有一个家庭作业,就是写信,做完作业剩下两张邮票,我就写了一封给莎拉。地址当然是“家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问好。
莎拉回信了,也跟我问好。出乎我意料的是莎拉的功课变好了,她说她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像要飞翔就一定要有翅膀一样,她只有把功课赶上才能到达她想要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里,我们的通信从来就是这么朦胧而不解。但是没关系,就好像心是连在一起的,她说到紫色的阳光的时候我知道她在阳台种的紫色的小花开了。碰巧那时候我在写新诗,也就不介意优美而晦涩的言语,反而觉得能有人以这样的语言跟自己交流很高兴。
有一次我看《浮生六记》,看到《坎坷记愁》的时候哭了。莎拉说:“循着自然的脚迹行走,你看不到其他的旅者,但你拥有无限的自由。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孤独。”一直到快中考了,莎拉仍旧一个人。即使是某个时期少男少女间涌起恋爱的风潮,我和莎拉也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心中都有种异样的情感,我和她并不是情人,但是我们依赖于彼此——一种奇特的精神满足。
快到中考的时候莎拉放弃了学业。她说无论她的成绩多么优秀她都拿不到飞翔的翅膀。我的回信并没有回应这件事,她有她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的想法总是独特而准确的。果然中考过后我轻易地进了重点高中而她在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能考上。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考试考得很好的人,大概是有其他的原因的。她去打工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城郊放烟火,我父母照例没有回家,莎拉已经在外面租房子住了。所以玩到多晚也没关系。我们就那样坐着,夏风很凉,星星很亮,所以看不到藏在云瓣里羞涩的月娘。莎拉说:“你喜欢看到漫天都是星星还是喜欢孤独而明亮的月?”我望着深沉的夜宇看了很久,虫鸣的低吟和流风的清浅在我身边淌过,山下是成片的城市,城市的边缘有山,黑黝黝的。“我在这里生存的时候希望在山里面生活。当我割舍不开那些人的时候我就注定无法逃离这种既定的形式。无论我在水泥城堡里再怎么挣扎,思想究竟只是我的思想。没人会去听一个囚犯的疯言疯语,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囚犯的一员。”
“我要走了。”
“嗯。”
她真的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城市。
“为什么你不阻止她?你舍得让她走?”云斯问。
我低下头,说:“我不舍得我当然不舍得,你不知道有梦的夜晚我就会看到莎拉,看到她说她要走。可是我了解她了解我自己。自然是怎样的就让它朝自然的方向发展。我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就像夕阳的血色注定要去换取月的冷光,即便我努力往天边跑也追不回短暂的黄昏。既然我阻止不了让我的心滴下疼痛的血液,那就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它。我不去加剧它的疼痛就好,何必去阻止我怎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云斯没有说话。也许我们都为我能这样流畅地讲完这么一大段话儿感到惊讶,但其实这是因为这些话已经在我心里反复重述过无数遍了!每次有梦的夜晚看到莎拉,那个瘦弱的背影骑着单车离去,那个低着头站在人群中的孤泣者,那个即使打扮得很漂亮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忧郁的女生。每一次心脏的抽搐我都拿这些话来安慰我自己,我发现这些话说得多了,自己也就相信了。
“但是你知道那并不是真理。你并不相信。”云斯的语气有点反常,坚决而带点气愤。
我说:“不相信又怎样,夜幕早已经将夕阳吞没了。”
云斯说:“你知道你自己真正的想法是怎样的,你不去逐日不是因为你不想,只是因为夸父追不到太阳你便自认为追不到。看到莎拉被人欺负不去帮忙不是你不想,只是所有人都不去帮忙你不想变得不一样。看到莎拉戴上小偷的罪名你不是解释了没人理解而是你没有尽力去做,莎拉骑着单车大老远跑来找你你不是不想说话你只是觉得莎拉不想你说你就不说。你永远在别人的眼里活着。我看不起你!”
那天云斯很生气地走了。
我在别人眼里活着?真讽刺啊。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特的。父母很少管我所以我很少受他们思想的影响,我看很多书所以我不被学校的那些洗脑,我相信科学所以不认为老师说的一定是对的作家写的一定是好的。我跟他们不一样啊。
可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渐渐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的确像云斯说的,我活在别人的眼里,完全没有自我。
我不喜欢说话,表面上是因为我不懂得表达而实际上我喜欢写作喜欢音乐所以只要我肯我可以说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演讲家都流利。但是我不想,即便我不赞同鲁迅的观点我也不会在鲁迅文学交流会上面提出来而任由那个无聊的发言者大赞特赞毫无见地。我不喜欢说话的深层原因是:我在逃避。
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眶湿了。要一个人承认自己最为深刻的弱点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越是深层越能发现自己的无耻自己的卑鄙。
如果我去帮忙我也会被那些人欺负的,我害怕被欺负。如果我真的尽了力去解释偷窃的事情兴许真能让大家都相信可是我不想解释的真正原因却是:我怕我真的变成小偷而受尽轻蔑。一直以来和莎拉保持着畸形的关系是因为我不舍又不敢。多么自私,多么卑鄙,多么无耻!
[Part.7 The end
烟雨过后的霏柳湖,沉默而格外清新。
云斯说:“莎拉,你还想见他吗?”
莎拉低着头,良久才说:“想。”
“可是他都已经说了,他是那样自私的人。”
莎拉说:“他很单纯。他思考的时候可以同时走出不同的岔路却从没有一条路是有转角的。”
云斯说:“我想问一下,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他怎么说?”
“他不知道。”
第一次和莎拉牵手是在秋分的傍晚。
是初二的时候吧,我记得通信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在一个小坡上坐着,坡下是池塘。送给莎拉的礼物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我用许多短诗记录了我们每次的通信。莎拉认真地翻看,我就在一边看着莎拉专注的眼神。她的睫毛很长,很好看。
莎拉说:“青砖路开出的黄花,五步一个心碎。”那是我读信的时候,走在青砖路上,阳光穿过树梢落下,一片片花瓣,在足底低低地清脆。莎拉说:“把手掌拢起,伸出一个手臂的距离,就可以看到夕阳在手里舞蹈。”说着把手伸向夕阳的方向。我也把手伸出来,但是怎样也不能在手腕翻转的同时伸直手臂。这时候莎拉把手伸过来,我们两只手掌围成一个圈,夕阳在手掌的那头。我们靠得很近,我能听见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在抖,夕阳的光线散开在颤抖的指掌像极了翩跹的舞步。我们同时转过头来笑了,并且同时发现自己靠着对方很近很近。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莎拉的手掌,滑腻而柔软。
“莎,莎拉!”在我看到莎拉的时候即便给我一千支笔一千把吉他我也书写不了那种复杂的心情。惊讶而高于惊讶,恐惧而不至于恐惧,惊慌失措而分明是呆滞在地。
云斯看着我们两个,微微一笑,识趣地离开了。
我说识趣并不因为我赞成,反而她的离开让我更觉得不自在。我们仍旧保持着沉默。莎拉转过身去,面向霏柳湖。我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走上前还是怎样。我的脚底在摩擦,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知道莎拉也跟我一样,她的肩膀不安地抖动告诉我的。莎拉转过身来,张开口刚要说话,我竟然拉着单车就疯狂地跑了。我不相信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子逃离现场,但是当时我的行为确实已不为我的意识所控制,正如我冲进厕所抢回书包的时候一样。我只能感觉我的视域跌跌撞撞,我甚至忘记骑上单车而是拉着单车就这样子跑回家里。
我可以想象莎拉失望的神情。
那天晚上,叶绫失眠了。
第二天叶绫问云斯昨天事情,云斯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这一切表示不知。叶绫虽然感到疑惑,但是他也不懂得怎么继续追问下去,只得作罢。
就像前面说的,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只要不去想,很快就会忘记。
转眼又是秋天,我的手机里还记着莎拉的生日。明天,秋分。
有时候会想,秋分不是一个吉利的名词,又是哀愁又是分离的,不过莎拉肯定不会这样想。她肯定会说:“既然有春天那样温和,夏天那样躁动,那么有秋天的忧伤也是自然的。”
云斯突然跑到叶绫家,门铃按得很急。叶绫要给云斯倒水云斯却说:“快!我姐要见你!”当我被云斯拉着跑出去的时候,我就已经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
云斯的父亲亲自开车到我楼下,我有点受宠若惊。
在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莎拉的时候,我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的脸色和身上的病袍一样惨白,左手打吊针,鼻腔里吸着氧气。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不告诉我,我也没问。如果他们想说,总会说的,现在不说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
看着奄奄一息的莎拉我也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碰到这样可谓“重大”的事情,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就像我在霏柳湖畔逃走那样。不过我这次没有。
莎拉,有3年不曾见到,但是莎拉的一切还是那样熟悉。每夜有梦的时候我就会看到,莎拉或低头或转身全是悲伤的神色。现在看到的莎拉,静静地躺着,安详,平和。这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神色。我在莎拉身边静静地坐着,就这么坐着,看着莎拉安详的呼吸。
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些时候,更早以前,在她出来打工以前。我们这么坐着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有时候我会天真地想象自己是否有特异功能,能够靠自己的脑电波跟莎拉交流。当然这是玩笑,但是那种任由思想扩散开去,在两颗心跳之间感受情感的流淌的那样神奇的体验却是真实而具体的。
“这不是玩笑。”
我陡然间一惊,莎拉的声音!我望向莎拉,她的眼睛始终闭着,她的身体始终躺着,没有动,平静而祥和。我忽然间觉得有点害怕。“不要怕。”
再次听到莎拉的声音我不知为何眼眶竟然湿了。我低着头,看着不能言语不能行动静静躺着的莎拉,鼻子一酸,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狂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渴望能听到莎拉的声音,不是原谅,是责备的声音。
可是我再也没能听到。夜晚,一轮孤月挂在窗外,安静得如此可怕。
我重新抬起头,月光照进房间里,照在莎拉身上。我突然间想起第一次见到的莎拉,第一次跟她讲话,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逞能,第一次我出手帮她,第一次牵莎拉的手……
然后我闭上眼睛,看到莎拉。莎拉在夏风习习的林荫间飞舞,那些黄色的花瓣。
飞舞。翅膀。
第二天病房里充斥着病人家属的哀恸,云斯是第一个发现的。病床上永远安静的莎拉,还有一扇敞开的窗。叶绫,也随莎拉去了。
自然是怎样地,就随着自然发展的方向发展,总是对的。
我的生日在夏至,你呢?那你就在秋分生日好了。
你知道,夏至也好,秋分也好,永远一个人,是怎样的体验?莎拉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我能听到她疼痛的心跳,她才是始终一个人活着,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说话,只是这样我能不感到更深沉的孤独。
我渴望着张口,但我知道,我将在张口的同时感到空虚。
永远一个人。
枫林月影
完成于 09.5.21/下午 华工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