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0 原《每周读书》系列更名为《枫影夜读》
有人问:
为什么精神病人都是艺术家?
我想并非精神病人是艺术家,只是二者有共通之处罢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在对外广播全频段的信息,普通人为了防止信息过载,忽略了大部分小众的频段,只保留了主流的信息,这被称为“正常”。而精神病人与艺术家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能接收小众频段的信息。只是艺术家除了小众频段之外还能处理主流频段,而精神病人只接受到小众频段罢了。
在《金阁寺》这部小说里,每个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他们发出的小众频段的信息被作者以主流的信号转译出来,这大约便是小说家的本事吧。这部作品是根据 1950 年纵火焚烧金阁寺的真实事件改编的。说是改编,但其实除了放火这点,其他部分都是虚构多于现实。
主角沟口从小由于结巴的关系,有着极自卑的内心。“世人总以为要借助镜子才能看到自己,残疾人却被迫在鼻尖挂着一块镜子,时时看到丑陋的自己”。沟口的这种自卑又与他自小从父亲口中听到的美丽的金阁寺相生相伴,这种想象中的金阁的极美,是脱离了现实,只依存于沟口心中的美。
沟口的父亲病重之际,带着沟口到金阁寺托孤,不久后终于病逝。沟口第一次看到现实中的金阁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在这里他遇到了少年鹤川,这个纯洁的透明的结构体,总是能把自己的意思误解成光明的意思。鹤川就是沟口的正片,是沟口与这个世界的光明的唯一联系。
《金阁寺》里描绘的世界是极丑恶的,但却又如此真实。沟口憎恨母亲,因他曾在暑假的某个晚上撞到母亲与另一个亲戚的苟且之事。沟口也不喜欢父亲,这个懦弱的寒碜的和尚在那天晚上用大手掌捂住了沟口的眼睛,也不知到底是出于慈祥,还是怯懦。而金阁寺的住持又分明是个嗜财好色的丑陋的和尚,再到后来遇上的大学同学柏木,简直就是恶魔的化身。
柏木是个有 X 型腿的残疾人。他失去童贞的故事丑恶得令人震撼。由于丑陋的 X 腿的残疾,柏木有着与沟口类似的心情。如果说鹤川是以极纯洁来应对世界,那么柏木就是以极丑恶来否定世界。沟口在与鹤川、柏木交往的过程中,大概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在遇到柏木之后,他也试图接近女子,但是每次在即将与女子发生关系的时候,金阁的幻影出现了。金阁拒绝了女子,也就是沟口拒绝了女子,他无能了。金阁的美是沟口的向往的极美,同时金阁的美也是沟口的极恨,整部小说充斥着丑恶与美的强烈冲突,这种冲突左右着沟口的人生。
在鹤川死后,沟口心中的光明的世界开始崩塌,天平终于倾向丑恶黑暗的一边。最后沟口把金阁寺烧了。
就如前文所述,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在对外做全频段广播,小说亦如是。尽管作者已经把大部分的信息用主流的频段书写出来,但是还是有很多小众的信息需要读者自己调整频道去收听。只有当你的接收频段与作品和谐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作品的共鸣。
有些作品被评为“普通”大约也是这个原因:它的所有的信息都被主流频段包括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也就是所谓的“肤浅”。
我想作者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已经把自己与角色融为一起,分不开了。现实中的三岛是个潇洒的公子,但却因为自己的孱弱的身体而感到自卑。在环游欧洲结束之后他开始创作这部作品,对于美的感受大约与他在希腊的旅行不无关系。
世人总喜欢自以为是地刻意否定外在的美,以为这种虚伪的评价可以换取多一分高尚,实在太廉价。三岛在这部作品中,用流畅的文笔把景物的、人物的外在的美描绘得淋漓尽致,这种优雅成为了这部小说的信息通道,而通过这种通道流泻出来的,却是令读者皱眉的沉重的哲思。
鹤川的透明与脆弱的心底隐藏了深沉的苦痛,柏木的孤僻与阴暗的表面暗含了否定世界的丑恶。沟口作为故事的主角,则多变而心酸。他在火烧金阁寺的那个夜晚,终于明白改变自己认识的世界并不需要毁灭,只需要改变自己的认识,而改变认识其实并不依靠这种无效的行动,但他终于还是烧了。
与现实的纵火事件不同,作者并没有让沟口在纵火后用匕首剖腹,相反地,沟口在冲上金阁寺顶的时候因为敲不开门,终于冲出烈火,躺倒在星空之中。坐在黑暗的夜里的沟口,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望着远处熊熊的火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要活下去!
知道三岛还是因为川端康成。三岛是兵变失败后切腹自杀的,自杀后只有亦师亦友的川端康成被获准进入,随后不久川端康成也自杀了。由于对三岛本人了解甚少,我并不清楚他一定要切腹的真实原因,但是通过《金阁寺》所描绘的世界,我们能够知道故事里的人物所接收的信息太多,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世界。世界在人物的认识里,人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有什么原因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大约是这个我所认识的世界太丑陋,而我对此无能为力,甚至根本无法改变我的认识,这时候离开就是一种解脱。
就如小说里多次提及的《临济录》里的句子: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
逢家眷杀家眷,
始得解脱。
15.04.18/下午
于沙园 Costa Coffee